【羡澄】守棺3-4
三
江澄在石床上幽幽醒来,只觉得冷。
他抬起手,看着魂体上还残留着魏婴治愈后的痕迹,知道是助他恢复,可这室内鬼气重的,让他都喘不过气来。
他的咒是牢不可破的一座笼,硬是把江澄捉了回来,避开轮回之苦。
整个幻境都是魏婴以鬼气塑造,将外界阳气隔绝,让他免受侵扰。唯有祭日,方可出去游荡。纵使魏婴多年将幻境精心布置,困于其中,也属实人间炼狱。江澄魂魄再凶,也敌不过魏婴,只能任他摆布。
他日日这样醒来,也不知道要干什么,就坐在石床上发呆。
魏婴若在,会陪他一起发呆,有时候搂着他,但大多时候,是魏婴蹲在角落的石凳上,修着自己被打的冒烟的身体,看他发呆。
无论江澄把他打成什么样,魏婴总有办法把自己修好。为了给江澄解闷,魏婴给他变了鞭子变了剑。于是被揍的更狠,魏婴就更是笑嘻嘻的。
江澄觉得,自己被关了十几年没疯,魏婴怎么先疯了。
江澄刚想着他去哪儿了,疯子就回来了。果然笑嘻嘻的,还披了一张老皮。模样不是少年人,笑就显得诡异了。
他迅速开门,迅速关门,生怕江澄一眨眼又溜出去一样。
江澄看了他一眼,又垂下眼皮。魏婴走到墙角,把花瓶里那把枯死的荷花捧了出来,塞进乾坤袖。
江澄莫名就觉得心烦。可能是因为魏婴回来了。也可能是回来了,居然没带新鲜的荷花。
魏婴收了干荷花,似乎才想起新采摘荷花都烂在院外墙角了,可空瓶子也不好看,随手幻化了几株白莲,插进瓶里。
然后笑眯眯地靠过来,摸上了榻,对江澄说:“人老了,记性不好。”
江澄说,滚。
魏婴听了,直起身,坐到墙角石凳上去了。
他晃着两脚,看江澄窝在榻上一动不动。看他受伤的地方基本无碍了,便放了心。
江澄不生气时就死气沉沉的,他明明年轻的魂体,看上去跟失了魂一样。居然还不如十几年前住在苍老壳子里。
魏婴坐了片刻,又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,他摸上石榻,看江澄没动,就坐上去,移了移屁股挨在江澄身边。
他被江澄弄伤了,穿着壳子恢复的慢,也不敢随便脱,因为江澄曾说他讨厌魏婴年轻的样子。
初次听了,是江澄第一次从幻境跑出去,正午大热的天,魂魄几乎在云梦炽热的白日下消散。
他为了保住江澄魂魄耗费那么多心力,江澄不心疼他也就罢了,居然拿命开玩笑。魏
婴本来就生气,江澄骂他,他更生气。
和他吵,江澄就说:“我一点都不喜欢你,我看到你就生气,用这副样子提醒我你当年干了什么,你是英雄,我们江家对不起你,可以了吧。”
魏婴听着膈应,但又觉得没什么,反正一切都过去了,反正生不离死不别。他发泄任他发泄,是个人被关十几年,都需要发泄。
江澄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,看魏婴还坐在身旁。渐渐记起自己刚才捅了魏婴几刀。
瞧他现在安安静静的,不由浮上几分担忧。
他侧过脸,瞟了一眼魏婴脖子上一圈深红的痕,道:“出来吧,恢复快些。”
魏婴听了,就很高兴,双手捧上自己头颅。
江澄转过头,听见身后肉体呲啦一声。再转头,他的壳已经躺在石榻上,从身后笑盈盈地抱着自己的,是比自己更年轻的魏婴。
他下巴往江澄肩上一搭,顺手把江澄手拉了过来。
魏婴道:“还是你最疼我。”
江澄看了一眼地上的壳,说:“你就不能直接出来吗。”
魏婴答:“不是不可以,就是扯的我不舒服。”
魏婴顺着江澄的胳膊往上摸,摸到他肩膀,自己歪过去,在江澄嘴巴上亲了一口。然后笑盈盈地问他:“明天你生辰,你想去哪里玩呀。”
江澄说随便。
冬天没什么好看的,还好今年刚下了雪,不如去山上看看雪景吧。不能走太远了,要在日出前回来。
江澄看魏婴若有所思的样子,知道他在担心自己跑了。
他确实年年如此打算,魏婴刚开始吓得魂飞魄散。后来学聪明了,离开环境必缚魂咒加身。
死了十几年,江澄是囚徒,魏婴是狱头,只是魏婴把自己和江澄关在了一处。日日无事可做,天天这样耗着,真真没什么意思。
活着几十年,相看两厌。
江澄劝他,你放我,我保证转世为人,以你的本事,还怕找不到我吗。
魏婴答,凭啥。
江澄道,凭你欠我。
魏婴道,瞎说。
他过去几年闹的厉害,换谁关十几年也得疯了。后来渐渐认清了,闹没用,魏婴死理不比他认得轻,要顺着来,兴许还能骗个机会。
江澄在魏婴怀里转个身,腰一压头一仰,阖上眼睛去亲他。他主动,魏婴特别高兴,两条胳膊勒的紧,手上也不闲着,在江澄身上掐掐摸摸,便听的细微的抗拒全消隔其中。
江澄退开一点点,魏婴垂着眼睫看他,看他一双眼亮晶晶的。
江澄笑,说:“婴,你放我走吧。”
魏婴这样低着头看了他一会儿,又把他揉了回来。
他一脚把自己碍事的躯壳踹开,只闻身后咚了一声,然后骨碌骨碌一阵响,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撞了墙。
紫树风折腰,雨打花枝颤。
深夜不闻人语,咸泪落满襟。
念去,去。
魏婴想你这是何必。又不是第一次了,明知道他不会答应,何必。
转世可成蝼蚁,可为草木,而江澄这般性子的人,也不像是会轻易转世的。
那云梦漫天的莲叶。他心想,江澄若成了其中一株,只怕再耗他百年也找不到了。
就算找到了,干了这杯忘川水,洗净前世尘垢,魏婴认他,江澄也不会认了。
放他?
做梦。
......
他今天这么乖,总得表示表示。魏婴咬着他耳朵,问:“今年庆典完,我们去看雪山远景,你想要什么礼物。”
江澄眼睛一转,说:“我想自己去看雪景,而且不要戴缚魂咒枷。”
魏婴额头贴在江澄鬓角,轻轻蹭了几下,叹了一口气,说:“这个不行,你换一个。”
江澄说:“我就要这个。”
魏婴没说话,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江澄突出的脊骨。
江澄被摸着摸着就泄了气,头往魏婴臂弯里一歪。不甘心,一口利齿死咬他的胳膊。
魏婴抚摸的动作是敷衍他的请求,江澄好气,打定主意不想理他了。
那边被领回去的三个孩子,一人灌了一碗醒神汤,才清明了。一问,果然只记得躲金逸,早就记不得闯进某人院落了。
四个孩子排排站好,江嘉挨个锤了一遍,又转回来,额外赏了金逸。金逸自知失责,也就认了。
江嘉把他们赶回去休息,又见江苑披了一身月光而来,便请老者入座。江苑前来,莫过于替魏婴道歉,又谢江嘉准魏婴参加祭奠一事。
江嘉安静地听他说完,恭恭敬敬道:“苑前辈,您莫要担心了。”
她说:“魏前辈曾有恩于江家,我为后辈,自当敬重之。”
魏婴早年不知从哪儿修的一身鬼力,虽在温家来犯时护得江家周全,却也引得祸事。还好江澄当年及时止损,把魏婴从邪路上拉了回来。
他之前风光无限,何等少年英才,经此事后,淡出仙门。
当年担忧他作恶的人都被他熬死了,可看江澄遗体,只怕魏婴不是甘心销声匿迹的。
纵使多年她默许魏婴作为,从不过问,虽未生事端,当下管着江家,也不得不心存忧虑。
江嘉便问江苑:“魏前辈算起来也有一百多岁了。您当真还觉得,他还是常人?”
江澄趴魏婴怀里,抬头看着他的脸,十八九的模样。不像自己,魂魄维持在生前最强健的时候,此时的魏婴,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轻。
他活着时候,随着年龄增长,魏婴也在变老。
只是魏婴经常是几年一个模样,突然有一天,会老很多。
江澄后来才知道,这是魏婴的咒术,而魏婴本人,早就死了。
江澄想这件事,起初以为魏婴死在玄武洞。因为仔细回忆起来,魏婴是从斩杀玄武后,变得很不对劲。
那时候莲花坞还不是烧毁前的莲花坞,却是少年无忧时光的尾声。他们从温家、从玄武口下死里逃生,回了家,魏婴连风筝都不愿放了,日日躲在屋里,研究他自救出来就始终握在手里的一把破剑。
后来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把笛子,吹的鬼见愁,江澄捂着耳朵大骂难听。
骂归骂,兴许是呆在屋里不见光,江澄觉得他一日比一日苍白。晚上两人睡在一起,江澄知他好几日都睡不着觉,今日又是如此。
月上梢头,屋外虫鸣阵阵,江澄靠了去,从身后抱住了他,手心贴在魏婴心口,问他:“你是不是又伤口疼了。”
魏婴在身前握住江澄的手,江澄被他指尖冰的一缩,又被对方紧紧抓住。魏婴道:“我在玄武洞惹了祸事,只怕过不了几天安稳日子了。”
难得他有这个自觉。江澄自认得他,熟知他生性无忧一副笑面,如今杞人忧天起来了,反而不适应。
江澄故意骂他:“你惹的祸还少吗,哪次不是我给你收尸。”
魏婴不言,从江澄怀里慢慢转过了身,额头抵着他的。魏婴说:“我让你走你还真走,丢我一个人在玄武洞,你都不知道我多想你。”
江澄道:“不是还有个人陪着你吗。”
魏婴道:“无聊死了,我宁可留下来的是你,这样我们还能吵架。”
江澄怒道:“你想我就是想找人吵架的吗。”
他语气凶,可映在魏婴眼睛里明明是在笑,魏婴也在笑。
江澄瞧着,只见月光在魏婴眼中折射出一道血红的光,他眨了眨眼,心道今晚是黄月亮吗,刚要转过头,就被魏婴啄了脸颊。
江澄翻手就要打他,魏婴却紧紧抱着他,郑重道:“若出事,我必护你周全。”
他听闻愣了一瞬,哼了一声,说:“你怎么回事,这几天发那么多誓干啥呀。”
他瞧魏婴还看着他,又把魏婴抱到怀里去,摸他后背,说没事的,有爹娘在呢,有江家在呢。
不多日,温家来人拜访莲花坞。不多时,两人被紫电捆了,扔向小舟;后又被江枫眠捆了,顺着湍急的流水朝下游而去。
江澄只顾着大喊大叫,没注意到紫电捆在魏婴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电芒,把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烫的焦黑。
忽觉船身一震,转头望去,只见魏婴一头磕在船舷上,朝他转过头来,血从额头沿着鼻梁滴到下巴
。江澄惊的喊叫声卡在喉咙里,看着魏婴挣扎着伸着头往水面上靠。
他大叫着魏无羡你干什么。被紫电捆着被对方拖到船边,眼看着魏婴额头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水面上,如点点梅花一样绽开,消散在水里。
只听见魏婴低声道:“来!”
却没看见魏婴映在水面的双眼赤红。
随即水面浪头滚滚,小舟颠簸不止。江澄瞪大双眼看着水下密密麻麻的黑影浮动穿梭,聚在魏婴滴血的船舷下如饥似渴地啄食。
魏婴抬起头,看向莲花坞方向,大喝道:“去!”话音落,一大片浪头从二人头顶飞起,其中尽是黑影盘旋。
紫电闻得鬼气,恐主人遇险,放开二人,朝鬼魂死尸抽打而去。他们被鞭打了也仿若不知,浪头继续越过二人头顶朝前涌去。
两人得以松绑,魏婴照手腕一咬,顿时鲜血喷涌而出,他将血朝头顶浪中一甩,水鬼吸食了施咒者的血更加兴奋,呼号着朝莲花坞而去了。
江澄看魏婴所为,仰倒在船舷上震惊的说不出话来。魏婴的血,被水浸润的半边胳膊都是,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地落下。而他脚边凑满了水鬼,正贪婪地舔舐着船板。
紫电觉危险已去,又要缠上二人。却在碰到魏婴时迅速弹开,只缠上江澄一人。
江澄此刻才大喊出魏无羡你干了什么。
魏婴跳起身,一脚踹飞了船,不管江澄如何顺着水流漂远,如何大声咒骂,魏婴转身朝莲花坞方向而去。
四
江澄赶回莲花坞时,远远见莲花坞火光冲天,昔日楼阁庭院在一片橘红中挣扎的只剩残影。火声隆隆,却捕捉到一丝细不可闻的笛音。
门口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,有身着烈焰袍的,也有江家的。一名江氏门生见了他,从尸体中爬起来,摇摇晃晃走来。
江澄看他在面前跪下,重重磕了一个头。直到对方直起身,江澄才看见他胸口血淋淋一个大洞,而他口中衔着的肉块还包着一段破碎紫布。
随着笛声渐渐微弱下去,他身子一软,像布娃娃一样,软倒在地。
江澄浑身战栗,心沉到了谷底。冲进去废墟,只见火光中仍有一黑影伫立,破碎衣摆飘飘荡荡。
他回过头来,满脸乌血,脸色却白的瘆人。
魏婴的发带已经散开,披散着,末端都烧焦卷曲了。他手握短笛,露出的半截胳膊上布满了刀痕,还往外渗着血。
他看见江澄,先是愣了一下,然后把手往身后一遮,虚弱地笑了,说:“你回来啦。”
江澄瞪着他,他刚想问些什么,突然看见他脚边躺着的两个人。心顿时提到嗓子眼,扑上去才发现父母气息奄奄,只是陷入昏迷,江澄冷到冰点的血才渐渐温暖过来。
他护住二人心脉,抬起头,突然对上一个人目眦俱裂的双眼。
那是王灵娇,她瞪着眼睛,在一丈开外。但只剩个头颅了。
江澄顿时一身冷汗。他转过头,问站在一旁自始至终毫无声息的魏婴:“这是你做的?”
魏婴低头看了一眼江枫眠,道:“我的错。”说着,他抹了一把唇边的血迹。
一场恶战,温逐流携温晁而逃,但莲花坞也不宜久留了。江氏夫妻心脉受损,江氏门生折损过半,皆伤,江澄只得遣散众人各自避难。
众门生朝江澄谢过,只是他们再看魏婴,目光躲闪,竟无法开口向大师兄道别了。
两人从废墟里寻的吃食和药品,携江氏夫妻一路往西,欲往眉山避难。可两位长辈重伤昏迷,水路还未走一天,江枫眠双腿已溃烂。江澄扯开父亲染血的衣裤,才发现他双腿被啃咬的可见白骨。
临行前师弟压在自己耳边说,小心大师兄。江澄不禁想起叼着碎肉和紫衣的门生,那副样子分明是个死人了。
江澄欲问,但魏婴自上了船,就疲惫至极,半睁着双眼,靠着船舷一动不动。江澄反而问不出口。只得自己埋头处理父亲的腿伤。
然后他拿了水袋,递到魏婴嘴边。魏婴接过,便又露出满胳膊的刀痕。江澄看着,没说话。可当魏婴张开嘴,江澄问道:“你吐血了?”
魏婴说,不是我的血。然后举起水袋,把一喉咙的腥味冲的干净。
魏婴仿佛没什么力气,水袋似乎都托着费劲,江澄看水流的他满脸,就伸手托了一把。触及到魏婴手指,只觉得冰冷的毫无人气。
然后魏婴又靠在船舷上,似乎陷入沉眠。
可两日不到,行至夷陵,就见河道上设起了关卡。江澄欲掉头而走,却被魏婴阻下。此时避开,岂不是明说自己有鬼。
两人为躲追兵已换了衣着,但江氏夫妻不醒,如何躲的了。魏婴喊声得罪了,将船中淤泥糊了两人满脸,再用草席遮挡二人,自己嘴巴一瘪,眼眶一红,竟哭啼起来。
江澄见状,揉红自己眼睛,脸上泼了水。也抓了一把淤泥,拍在魏婴半边脸颊上。他如此作为,竟引得魏婴勾起嘴角,然后迅速笑意迅速隐匿。
关卡果然温家人所设,温氏门生上前探查,二人刚要嚎哭,却在看见探进船舱的脸孔时,生生卡在喉咙里。
身着烈焰袍的少年人见了他们,目光惊喜。可两人设想的戏无论如何也演不出来了。
而他身后的温氏门生上前要掀草席,被少年人一把拦住,道,死者为大,切莫惊扰。再未多言,已放二人离去。
却不知欲掀草席的温氏门生是温晁派来堵截的,本就对夷陵姐弟软弱治理方式不服。
那边小船一过,这边已上报了。
魏婴和江澄刚松一口气,船尚未使出夷陵,就见身后船只包抄而来。他们船只人少,吃水浅,划的极快。
如此必然躲不过,江澄只得一撑竹蒿,朝芦苇荡里划。却见魏婴抽出匕首,在手腕割了一刀,举在河面上,竟半滴血都没挤出来。
他知魏婴又要故技重施,可现在看来,他已力不从心了。魏婴又划手心,紧紧攥了半天,也只是挤出一丝血,滴都滴不下来。
魏婴举着匕首,刀尖对着自己,似乎在思考往哪儿捅。却被江澄一把捉住手腕,江澄说,不要了。
魏婴说:“不要,我们都得死。”
却不曾想,他们的小舟竟在此处和刻着太阳纹的船只相撞。
江澄迅速转身,刚想上去拼了,那船上冒出个少年人,正是放行他们的那一位。
不多时,那些追逐而来、刻着太阳纹的船只包围了芦苇荡,江澄和魏婴趴在船舷里大气不敢喘一口。听着外面温氏门生对着一艘空船吵吵嚷嚷。
为首的门生本想立下大功,最好一举取代了夷陵姐弟,可人抓不到有个屁用。站在船头上骂起了温宁。
江澄听着头顶一少女厉着嗓子回骂,说温公子心善,你守关卡失职,倒要赖到我们头上来了,谁不知道你想来夷陵分一杯羹,现在人跑了,谁知跑了的是贼人还是你的人啊。
江澄万万没想到,穷途末路,相助者竟是温家人。
他和魏婴挤在船舱下面,身上遮着木板,两人被压在一起。江澄被压得喘不过气来,呼吸粗重,才发觉魏婴一点生息都没有。
江澄急切地推他,才听见黑暗里魏婴“嗯”了一声,然后声音轻轻地安抚道:“我没事。”
江澄却没因为他的安抚而放心。他的手推在魏婴胸口,只觉得手掌下的心跳触不可及。
温宁带四人回监察寮,甚至求来了温情为江氏夫妻医治,二人昏迷两日,竟被她一双妙手救醒了。
江澄看温情捉过魏婴抵抗的右手,一撩他衣袖,道,血饲不得长久。
魏婴看江澄在看他,又把袖子拉下来。
温情走了,江澄追上来。问她。
温情问:“你为什么不自己问他。”
他们并未在夷陵监察寮多做停留。夷陵藏匿人犯的消息传的很快。四人不得不尽快往眉山而行。江枫眠和虞夫人在车内休息,江澄和魏婴驾马。江澄一手握着马鞭,一手抓着魏婴的手,魏婴不让他抓,江澄就硬抓过来。
他们坐在马车上,在崎岖山路上而行,随着颠簸和晃动,魏婴晃着晃着,渐渐枕到江澄身上去了。
套在江澄指上的紫电发出细微的噼啪声。江澄听魏婴的呼吸短而急促,但看他如此,江澄竟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。
魏婴虚弱地笑道,说,我怕是要食言了。
江澄道,别瞎说。
他感觉到魏婴冰凉的手指摸上自己的脸,听见魏婴的声音在漆黑夜空中无限放大。魏婴说,江澄,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,原谅我。
江澄说,好。
他们一路行走,在半山腰遇上一座破庙。马车拥挤休息不好,便扶了两位长辈下车,取了干粮和水,拾了野草作铺。
魏婴进庙,竟对着破碎的神仙像拜了一拜。
他们火不敢点,江枫眠自始至终感慨地看着魏婴,虞夫人竟一路无话。漆黑的破庙里一片死寂。
不一会儿江氏夫妻因疲惫陷入沉眠。月光透过漏瓦倾洒下来,江澄借着这点昏暗月光,看见魏婴靠在柱子上,一笔一画地在脸上写着什么。他穿着换好的黑衣,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。
江澄就慢慢靠了过去。魏婴坐着,他就跪着。
隐隐约约看见魏婴裸露在外的脖颈上画了奇怪的纹路。江澄在他眼前,嘴唇轻轻一张一阖,以口型问他,你在做什么。
魏婴也以口型问他,施咒,试试?
江澄说,好。
他在魏婴面前坐定,魏婴伸出刚才在自己身上写写画画的手,轻轻握住江澄的下巴,然后手指在江澄的唇上画了几下。
魏婴手指蹭的他很痒,禁不住一舔,腥咸的,是魏婴的血。
江澄一直以来对歪门邪道嗤之以鼻,此刻魏婴所为,却让他觉得可以再虔诚一点。
他这样想着,就很配合,认真地看着魏婴,看他的血在自己唇上留下痕迹。然后见魏婴靠过来,手指捏住自己的下巴,唇贴上自己的。
江澄睁大眼,却没敢动。魏婴在他唇上蹭着自己的血,然后一口一口舔舐尽了。
魏婴慢慢离开他,漆黑的睫毛把他的眼睛遮的一片昏暗,只留一点月光。
江澄舔舔嘴唇,问,这是什么咒法?
魏婴道,歃血为盟。
江澄“哦”了一声,然后问,这个作什么用。
魏婴答,让我不害怕。
江澄那晚做了个噩梦。他梦见魏婴被抓了。当他赶到,温晁命人举起铡刀,江澄被温逐流摁在地上,掐着脖子,让他看着魏婴人头落地。
江澄醒来时,冷汗浸透了衣衫。从外面照进来的阳光刺的他双眼发痛,眼前是女子担忧的面孔。
江澄喊道,姐姐。
江厌离未言,眼泪已经滴落脸颊。
江澄抬起头,又看见眼前魏婴一张脸。才发现他被魏婴抱着,躺在魏婴怀里。握着他的手又冰又凉,寒意刺到骨子里,却温柔安抚着,对他说,别怕,没事的。
那手臂稳稳地托着自己,他后背贴着对方平静的胸膛。
他知魏婴已无恙。
温晁、温逐流已死。不日,射日之征打响,几大仙家结盟,一呼百应,皆向温家宣战,浩浩荡荡地拉开帷幕。
江枫眠和虞紫鸢重伤未好,江家便由江澄魏婴为首而战。魏婴一身鬼道修为,在讨伐中大放异彩,以笛为号以尸为刃。异能本被仙家所不耻,可魏婴杀的痛快,甚至手段毒辣,便让众人赞叹了。所谓英雄出少年,魏婴一时间成了敬仰的对象。
江厌离装着排骨莲藕的食盒日日送出去。魏婴则多日才归来,衣角还沾着未干的血,见了江澄又扑上来。江澄胸口被硌的生疼,两人分开来才看见对方怀里插着三毒。
魏婴捧起剑,发现剑鞘剑柄被擦的发亮,才知他擦了一路。江澄静默地看了三毒半晌,问:“随便呢?”
魏婴说:“没带来,你随我去大营,我拿出来给你看。”
魏婴说:“别担心,我保护你。”扛了江澄就策马而去。
随后江澄看魏婴把随便随便扔在角落,又亲眼见魏婴操控着温家人走尸,亲人相残,听那哀嚎声似如人间炼狱。魏婴站在高处,笛子吹的欢快,时不时停下来问江澄好不好听。
江澄说,够了。
讨伐在仙门前所未有的团结之下进行的异常顺利。温家覆灭,百废待兴。他们回了莲花坞,将莲花坞重建,重新招纳门生。
江枫眠和虞紫鸢伤至心脉筋骨,虽如常人,但修为大损。江枫眠更是双腿废了,坐上轮椅。
射日之征后,魏婴继续修行鬼道,短笛一曲愈发精湛。仙门提起江家,必然提起魏婴,那个少年英才却不走正道的魏婴。
可江枫眠心疼他,再也不掩饰自己对魏婴的青睐。
也是从那时,江枫眠有意将宗主位传于魏婴的事,慢慢传开了。
此事引得轩然大波,在江澄面前又化作窃窃私语。可江澄,连个反应也没有。魏婴代江枫眠外出回来,找到江澄时,他正在指使匠人修缮后院的屋顶。
见魏婴来了,江澄道:“见过父亲了?”他淡漠看了魏婴一眼,把头又转向房顶。
魏婴走上前,也不管有没有人,从背后抱着江澄。江澄挣,他也不松开,江澄浑身发抖,大喝道:“滚。”
魏婴嘴巴压在他肩膀上,声音闷闷的,说:“温家姐弟出事了。”
江澄听了,终于不挣了,他诧异:“不是交代过吗,怎么还会......”
魏婴道:“墙倒众人推。我去把他们接过来。”
魏婴说的是“我”。江澄笑,眼中神色却是恨恨的,道:“你就是来通知我的。”魏婴心中一凛,刚要反驳,听江澄接着道:“我不陪着你,你一定会惹事。”
江澄知道,就算他想去,魏婴也不让,连父亲母亲也会拦着。江澄有自知之明,对魏婴道:“你去吧,小心点,别惹事。”
魏婴握紧他的手,说,好。
魏婴走了,江澄继续指挥着匠人工作。日头晒的很,江澄满头的汗,眼前白光一片。再过一段时间江厌离要嫁到金家,家里要修缮好,姐姐出嫁要风风光光的,不能让金孔雀看低了。
他眯着眼睛往天上看,看的屋檐在眼里都重影了。忽然一把伞落在头上,江澄转过头,喊了一声,娘。
虞紫鸢看着他,那眼神就是在骂他不争气。但那是一双母亲的眼睛,心疼而忍隐着。
母亲说:“房子能住就好,不用和以前一样,也不用比以前更好。”
江澄听着她说,只觉得天光大作,白的他什么都看不清了。母亲的手落在肩上,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突兀的肩骨硌疼了她的手。
江澄仰起头,睁大眼睛,眨眨眼,将阳光刺出的泪水统统压了回去。然后转过头,看着虞紫鸢,说,好。
待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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